2019年5月1日 星期三

螺旋花歌女



妳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普嵐說。她的異卵雙胞胎哥哥依然是這麼觀察敏銳,就算她隱瞞著他,他也能輕易猜到她在做什麼。
你也知道我店裡有個怪客人,一直說要聽他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我最近就在忙這個呀。珀寧說。她確實有一半的心思在煩惱這位客人上,不過她真正在做的是其他的事。
你是說那個激進的新派份子嗎?他真的很有趣,每天都要待到茶館關店才肯走,而且不管妳唱什麼歌他都不滿意。他昨天不是喝醉鬧事被老闆攆出去?普嵐的語調總是帶著戲謔,但唯有他是最懂珀寧的人,能正確無誤的讀出她的內心感受,因為他就在她心裡。
那個把自己羽毛拔光的老雛鳥以為自己是誰,我們螺旋花歌女可是舊時代誦經塔聖歌者中唯一的女性歌手,許多人爭先恐後的想要聽自己想聽的歌呢。
珀寧以微笑回應普嵐的話後,便不再搭理他。她站在母親遺留下來的銀鏡前深吸一口氣,身上一根根的夜鶯鳥羽隨著流入她鼻腔的氣息收入毛細孔內,直到她轉換回人型。
「抱歉,這不是能告訴你的事。」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苦笑。
這是她未曾告訴他人的秘密,早晨與自己的神秘儀式。就像泉后用生育能力換取與聖靈溝通的能力,她能成為聖歌者首席女伶以及在新興的茶館駐唱行業中取得一席之地,仰賴她可似男性渾厚的嗓音與女性柔美清澈的歌聲。
她與早夭的哥哥共用同一具身體,她是人類的型態,而哥哥——普嵐是夜鶯的樣貌。小時候她就知道她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但他出生時太瘦弱,承受不起這世界的重量,在脫離母體時即被聖靈再次吞噬。母親說,這是珀寧吃了普嵐一半的靈魂導致他的死。可是她知道,跟隨在哥哥身後出生的她,體內寄宿著一部分的普嵐,那個在母親體內被她吃掉的部分。
茶館開門的時間比她上一份工作還來得晚,她依然保持舊的習慣,於晨拜前醒來,站在鏡子前面讓自己與普嵐對話,順手整理雜物、複習新學到的歌曲。自從磐儲廢除聖靈教禮拜的強制性,人們起床時間就變得隨性,不再需要趕在晨拜前起床,就如樂意接受新制的份子,一切以個人意志為先,榮耀自我亦是彰顯聖靈的神聖之處。
在這樣的氛圍下,人們過去常在午後響拜喝杯茶稍息的茶館,不再只是過去供人喝杯茶稍微放鬆一下的地方,而變成新派份子不分時刻群聚、交流的地方。人們對茶館的需求變高,茶館的經營時間逐漸延長,茶館的數量也從原本的聖靈殿區擴張至市郊區。提供的餐點從普通的茶飲、配茶小點,開始出現份量較為充足的主食,有的茶館甚至開始提供酒類。
如何比其他茶館吸引到更多人潮,成為每個茶館老闆絞盡腦汁思考的課題。珀寧的老闆很快就想到如何讓人們不辭辛勞,走到自己這家位居小山坡上小茶館的方法。
在珀寧脫離聖堂後的一天下午,她像以往在茶憇時刻到茶館休息。觀察她許久的茶館老闆便趁機向前向她搭話。
獸人彼此對不同種族的性別辨識能力較差,尤其是在獸人姿態時更是莫辨雌雄,夜鶯外貌讓珀寧在多數是男性的聖歌者中沒那麼突兀,出了聖堂後通常不會有人認出她。珀寧演出時多以獸姿出現,這讓她的音域變廣,可與其他男性歌者低詠禱文,她獨有的女性嗓音也讓她得以詮釋泉后或弱小無助之人,也因為她的獨特,讓她為人所知。
當老闆認出她就是那名聖歌者中唯一的女歌手,珀寧先是想要蛻下外皮,躲在普嵐身後讓他來處理這件事。可是當她看著自己光滑的人類皮膚,她才意識到自己正是人類的模樣,再蛻下一層皮就只會是鮮紅的血肉。
那不是我。
她差點這樣回答,但她忍住了,在外人眼中,夜鶯的模樣也是她,無從否認。對勞務、女紅皆不擅長的她,一時之間想不到自己除了唱歌以外還能以什麼為生,最不敵老闆的熱情邀約,成為新時代嶄新職業的一員。
一開始人們對她過往的身份怯生生的,帶著幾分的敬意只敢點獻給聖靈的曲目。篤信聖靈的人們挺直著背脊回憶過往的時光,甚至換上獸人樣貌以示對聖靈的敬畏,這使在市中心尋不著茶館歇息,被迫只能來到這個邊陲地帶的新派人士不耐煩的吹鬍子瞪眼睛。
眼看茶館氣氛就要變得跟聖靈殿一樣嚴肅,新派人士手指敲叩木桌的頻率越來越高,珀寧拍起手、跟著敲桌子的節奏搖擺身軀踩踏地面,一旁的樂師見異,隨即刷下相同節拍的和弦,輕快的民謠翩然而至。
這些只在私下與親密之人分享的音樂,在公開場合演出無疑是嚇到老派的擁護者,可是在人們跟隨著音樂拍打節奏的簇擁下,他們忍不住一同舉雙手,成為這些音樂的合奏者,逐漸著迷於其中。
漸漸的,人們大膽了起來,要求聽各式各樣的歌。她歌唱的事物開始從偉大的聖靈,變成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慶祝整個農莊的豐收、紀念豪賭翻身的狂歡,以及傳達傾慕的暗戀。
自從那次即興演出後,珀寧就像是命名日前晚的孩子,期待每次的演出。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不同的感受,即使是同一首曲子,也會隨著底下觀眾的不同,而有不一樣的氛圍。這是在講求每一首曲子都該被完美無誤演出的聖堂中沒有的體驗。
除了觀眾來點歌外,人們也徵問她有無適合自己心境的歌。對各種音樂都有涉略的珀寧也樂意向大家分享自己曾聽過的曲子,讓觀眾心情找到適當的曲子隨之起舞。然而這對聖堂出身的她來說,她耳聞過的曲子很快就告罄,她多數的曲子是來自樂師的幫助。老闆與樂師過去在舊時代是遊牧四方的浪民,不被聖堂的規則受限、懂很多曲子。偶爾在打烊時,老闆也會過來出點主意,每每在珀寧困擾時一起提出意見,或是抓起適當的樂器、拍起手,即時創作出新的曲目。
樂師與老闆的互動,讓珀寧非常著迷,每天早上普嵐能隨意使用她身體行動時,她也會模仿他們兩人的互動與普嵐討論表演曲目。普嵐也樂於配合珀寧的對音樂討論的憧憬,不過不論她們怎麼聊,受限於她們共享身體、經歷,她們很容易卡在同一個迴圈內找不到解決辦法,自尊心較強的普嵐就會忽視珀寧去做其他事。
並不是所有人都想聽快樂的曲子。在這個由磐儲帶起的新浪潮中,不只是保守派人士還在新時代裡垂死的掙扎,還有一群不被重視的人流連在夜晚的茶館中聽著悲傷的曲子——他們是在泉后遭殺害當晚失去嬰孩的母親,以及在暴動中失去家人的鰥夫。
這些悲傷的人出現在落日時分的夜晚,當歡樂、激昂的樂曲過去,微醺醉人的酒香與茶香離開,時光的成舊與烈酒的辛辣就會隨著這群人一起出現。一開始他們出現的很早,穿插在節奏明快的音樂間,那時群眾對於他們所失去的還抱有同情心,珀寧也能在唱他們指定的曲子時獲得短暫的休息,包容那些不和諧的傷心曲子。
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人恢復得很快,笑容很快就回到他們臉上,回歸他人喜怒哀樂的日常中;有些人卻被過去束縛住,時光在他軀殼之外任意流失,他卻像名迷路不知所措的孩子蹲踞在原地,反覆咀嚼著自己的悲劇,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人們的耐性開始被磨光,這些反芻著悲傷的人們也開始遠離對他們來說刺眼的白天,讓嗆辣的酒精與悲傷的歌還有足以隱匿他們的黑夜擁抱他們。
那個拔光全身羽毛的鳥人,也是這類的人吧,珀寧心想。普嵐私底下稱那個激進的新派為老雛鳥,他們都對他身上嚴重程度不一的紅腫皮膚留下深刻印象。每當他皮膚痊癒,新羽毛些微長出,他不久便會把它全部拔除,讓皰膿再次遍佈他整著身體,但他絲毫不在意。
他每一天在落日時分來,他踏進門的那一剎那,珀寧就知道這是個來聽悲傷歌目的人——武裝著自己、深鎖的眉頭,不點食物,只叫杯純烈酒,坐在距離熱鬧人群最遙遠的角落。
等到酒精慢慢在人群中起效應,老雛鳥穿過趴攤在桌上的人們,來到她的面前,向她點了第一首歌。
「我聽說妳知道很多歌,妳知不知道異國的搖籃曲呢?」
珀寧接受過千奇百怪的要求,起初她並未想多,謙虛地先向老雛鳥道歉說自己的外語發音可能會不標準,還請他多見諒,接著便潛入自己的記憶隨手找出幾首歌,順便請在內心裡四處遊蕩普嵐準備演出。
我建議妳不要選那幾首,他不會想要這些曲子的,普嵐說。他從珀寧手中抽走樂譜,隨意翻閱後丟回給她,憑空招出一面鏡子著手為出場整理自己的外表。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反面意見,不過身體主要還是由珀寧主導,當她換上鳥型姿態,普嵐就得出現,只是這麼強迫他後,他很有可能會讓她低音唱不下去,或是在由她主導的高音領域破音。
音樂由舒緩幾個重複音開始,為珀寧的歌聲鋪成柔暖的地毯,給她輕柔的高音圍上舒適的絨毛披肩。她的舞台上除了給她休息的高腳凳,還有一個加強固定的樹枝立架,供她唱歌時轉化為完全的夜鶯型態時使用。
歌曲來到中段,珀寧伸手搭上樹枝,羽毛從她赤裸光滑的右手毛細孔抽長出,一路覆蓋到她臉上。她低下頭,讓唇硬質化成鳥喙,喉嚨結構在人轉獸的過程中產生奇特的仿真鳥鳴,普嵐渾厚的嗓音翩然登場。
幾首搖籃曲後,底下觀眾皆捧場的給予珀寧的演出鼓掌,唯獨老雛鳥沒有動作,不斷舉起杯子飲盡裡頭的酒液。其他人陸續上前點歌,珀寧沒有多想,繼續著以往表演的方式,正當所有人在濃稠的夜與疲倦中放鬆時,玻璃碎裂聲硬是劃破店內和緩的氣氛。
「開什麼玩笑!」
老雛鳥氣憤的把手上的玻璃瓶丟執在地:「我要妳唱我心目中的搖籃曲,妳卻給我用那模樣唱歌,你是看不起我嗎?」
老雛鳥邊說邊往珀寧走去。普嵐想要挺身在珀寧面前保護她,珀寧未曾面對過這樣的狀況,為防再次激怒老雛鳥,珀寧收起獸姿強制將普嵐關回心中,雙眼直視著逼近的老雛鳥。
現場氣氛緊繃,老闆擋住靠近舞台的老雛鳥好言相勸,老雛鳥卻毫不領情與老闆產生激烈的推擠。既然都動手了,茶館老闆與合夥的樂師自然也不用客氣,合力把老雛鳥敲暈丟出店外。
在三人扭打時,老雛鳥身上濃烈的酒臭味連在臺上的珀寧都聞得到,顯然他是喝醉了。事後所有人都來安撫她的心情,她卻只想的到老雛鳥昏厥前呢喃「那不是我要的。」與痛失一切絕望的空蕩眼神。
一個悲傷的人為什麼像個孩子吵著要聽搖籃曲呢?珀寧心想。普嵐在虛空的環境中伸直手腳伸懶腰、要她別多想了,可是她依然將老雛鳥的神情掛在心上,持續尋找老雛鳥指定的異族搖籃曲,甚至追尋到異教徒的搖籃曲。
自從那個混亂之夜後,大家鉅細彌遺的傳述老闆與樂師兩人在那場扭打中的表現,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樂師一舉推翻眾人的想像,在擒拿降伏上有著精湛的表現。惹事的老雛鳥被歸類在一般醉漢中,在人們口中重複講述的過程逐漸簡化、消失。
『那不是我要的。』珀寧還記得老雛鳥這句話,並在無人點歌或關店時分歌唱她找到的搖籃曲。
茶館平靜了幾天,人們彼此閒聊的話題更換了幾輪。在一日茶館即將打烊的前一刻,珀寧在燭光照不到的角落發現老雛鳥低垂的橘黃色雙眼,他獨自一人握著一杯酒液稀少的酒杯傾聽她唱歌。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比起之前的空洞、虛無,多了絲光彩,像個迷途的孩子為眼前的事物吸引駐足,暫時遺忘自己身處的難關。
他如此聽著珀寧唱歌的模樣跟其他人不一樣。
那些為她掌聲的人都深深的為珀寧著迷,她可以從他們沈醉的雙眼看到自己與普嵐的身影;然而,她知道,她只是個媒介,乘載著她歌曲中歌詠的對象,讓人們將自身投射在歌曲當中,就像她將自己鳥類型態想像成另一個人,好讓自己規避所有矛盾,在新派與舊派思想間找到做自己的方式。
是時候,該讓你走了。珀寧輕撫上胸口,像過去在記憶中提取歌曲那般拿出這幾天瞞著普嵐竊自創作的曲子。
我很自私對不對,艱難的事情總要你來承擔,我是這麼的膽小。珀寧手輕撫上樹枝,在眾人以為她將轉變成鳥人時,她將身體倚靠在枝幹上,低沈渾厚的歌聲自然而然地從她口中唱出。
我呀,早該讓你過去了吧?
這一次她以自己真實的樣貌完整演出整首曲子,眾人一如往常的為她表演動容,未有一人發覺普嵐的消失,就像沒有人知道過去珀寧假借普嵐的名字區分全然不同的自己。
他不曾活在任何人的記憶中,然而他是舊時代獲得滿堂喝采的夜鶯鳥人,讓珀寧勇敢存在。
在眾人的掌聲中,老雛鳥心滿意足的留下未飲盡的酒杯,以及遺落下一根雕鴞羽毛離去,再也沒有出現在珀寧駐唱的茶館過。

——End

2018年11月5日 星期一

《捍衛任務1、2(John Wick)》觀後心得——用武打動作講故事的作品



       我很少看這麼硬派的動作片,不過這部作品在一些設計上有成功吸引到我的注意力,使我有想要分析、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著迷,因此著手寫紀錄下自己的想法。

2018年8月30日 星期四

丹璃



那個人來訪是在一個烏雲密佈的下午,在雨水踏響整條石街前敲響我的木門,將我從過午的夢中叫醒。這不是一個會有人叨擾的時間,由於舊時代才剛過去,大家對我的印象還保有些禁忌、該迴避的想法,因此我的多數顧客是在天黑行過燼拜後才上門。
我是居住在伊什宕布聖堂區的占卜師,除了一般幫農鼠、漁人卜算最近的天氣、收成這類舊時代必須透過哲夫公布的預言外,私底下我還深入聖靈的肚腹尋找逝去的靈魂,讓生者與逝者溝通。看著那些傷心的人們釋懷的表情,我總能在其中找到些撫慰,讓我這個不被聖堂歡迎的占卜師也覺得自己在為聖靈服務,而不是在做踰矩聖靈的事。
我不像泉后那樣受到眾人崇敬的先知,也不是只有男性才適任的哲夫,可是我總有能力給上門的人指點明津,做出準確的預測、讓他們安心。我想我的祖先可能來自於東方的顓梭吧,那讓我這個貓人擁有跟老虎一樣神秘的條紋與竊聽聖靈之語的能力。平時為了不嚇到那些常來光顧的鼠人,我經常保持著人類體態,僅讓我身上的毛髮維持著虎斑的外皮。
自從泉后過世,磐儲接受哲夫加冕成為第一任直系血親繼位的磐帝後,伊什宕布的人們就不再像以前那麼虔誠了——嚷嚷著要相信自己,為聖靈奉獻前應為自己想想,榮耀自己才能榮耀聖靈等等。在這些相信自我的呼聲下諷刺的是,我由暗轉明的生意比以前來得興榮,且能支撐我生活所需,讓我不再需要依靠繪製神聖幾何圖形維生。
驅趕走躺在我身上共眠的貓——我樂於跟這些浪貓們共處,有幾隻甚至住了下來,就像這隻白色花貓一樣,我拉開門上的探外窗,一名身穿長袍斗篷的男子向我問好。
「您好,我聽說這裡有人能與死者溝通……」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開蓋在頭上的兜帽,就像那些新來的顧客,他的眼中也充滿了迷惘、不確定。
「進來吧,雖然現在還不到我的營業時間。」我說。
我推開門讓男子進來,我這才發現他有張充滿羽毛的臉孔。他鳥類的外貌讓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等等去換下獸皮外表,以免他過度緊張:「要夏天了,何不退下那些羽毛涼快一點?而且感覺快下雨了。」
「不了,我習慣這樣子。」
看來是個守舊派的客人,現在大家多是維持人類外觀比較多,除了彰顯自己是新派人士以外,整個伊什宕布的設計是以聖靈的神聖樣貌為主,而不是配合各種族的體型差異,這往往使過去那些憐子不友善。
招呼他到客廳入座後,我便去廚房點火燒茶,趁著水滾這段時間褪下獸皮,跟在我腳邊與我最親近白色花貓為此不悅的對我哈氣。當我維持著獸態,他經常抱怨我不該與他不同,變成無法聽懂他話的樣貌。我不理會他的抱怨,整裝披上長袍,抓取安神效用的草料回到客廳的香爐點燃。
當我回到客廳時,不少來借宿的貓圍繞著他,對他興致濃厚的上下打量。這位客人捲曲著腿,將巨大的腳縮在椅子下方正襟危坐,看起來十分不自在。
守舊到不惜影響生活便利,這人對舊時代真是忠誠。抓起正打算跑去窩在客人雙腿上的黑貓,我開始面對這名客人。
「抱歉,如果那些貓讓你覺得不舒服,我也可以幫你帶走他們。」
「沒關係,就讓他們待著吧,他們是時序聖靈的寵兒呢。」
最膽小的點眉花貓見到惡霸黑貓奪位失敗,便提起膽子向前踩到客人腿上,盯著客人轉了一圈在他腿上趴下,心滿意足的呼嚕一聲垂下眼皮放鬆。
「就讓我們切入正題吧,如果你想要召喚死者,你必須給我一件與死者相關的物品,這樣我好在聖靈巨大的肚子中找到他。」
客人抬起手遲疑了一下,接著伸進胸羽中,撈出覆蓋在衣服與胸羽下的鑰匙,將它交給我。他的手套指尖前端空蕩的有點詭異,好像底下藏了對細長的指甲,就像爪子一樣。
「沒有畫像之類的嗎?這樣有點困難,不過我應該可以召喚到你想要找的人。」我接過鑰匙說。
我能在舊時代闖出名堂,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繁雜的形式就能作出預言,聖靈有這麼多面向,嚴守不合時宜的形式根本不實際。
這是把簍空的旗竿匙,中心處有著許多卡榫描繪出失落的核心。即使是個不完整的物件,我仍然能在上頭感受到它沈重的氣息:「這是一件很多人擁有過的物品,你有要找的人清楚的特徵嗎?」
「伊什宕布駝獸種黑馬,他是那種常見的工作馬獸人。」
面對這種模稜兩可答案我並不意外,死者經過回憶的美化,在親人中與眾不同,然而在外人眼中平淡無奇。在心裡嘆了口氣,我拿起幾株氣味較為刺激的草藥放進香爐中焚燒。
我閉上眼將鑰匙捧在雙手間,定神吸入草藥燃燒出的香氣。我的注意力集中與氣息並行,穿過鼻子、胸腔,一路深入體內,隨著呼氣走出我的身體數回。幾次深沉緩慢地呼吸循環,我感受到草藥滲透軀體與意志,火焰燃燒柴火的聲音變成風呼嘯而過的聲音,身下平穩的座椅震動,宛如乘坐在一頭巨大的野獸身上奔馳,此時此刻這裡就是聖靈的肚腹。
每次進入聖靈的肚腹,我都無法回想起自己怎麼來的,當我注意到時,我已經跟著不同樣貌的靈魂待在同一個空間移動。貪食的戰爭聖靈胃腸廣納四陸三洋的生靈,在這裡每個人就像那些代表的磐帝、泉后以及諸聖靈的神聖幾何圖形,每個人僅只有象徵的存在,沒有外表多餘的裝飾,只有內在本質的展現。
聖靈十分巨大,你無法看到他的全體,他的一小部分就足以佔據整個視線,我曾經嘗試過走遠一點想要一窺祂的面貌,然而我只得看得到祂神聖的胃壁,不斷從四面八方湧入的靈魂限制了我可移動的空間,並將我推回去浪潮中。
這個空間不是永不停歇的一直前進。每當響起數串像是詔示的警鈴,這個空間會慢慢停下來,原本像是物品般靜止不動的生靈便會開始躁動,朝兩側的開口移動,與準備進來的生靈擦身而過,等待一聲催促的尖銳聲響起後,空間將再次向前進。
等到空間維持在固定的速度不再加速,我穩住身子打開雙手,客人交給我的鑰匙在這個世界變成羅盤,指引我尋找目標之人。穿過數個狹長的甬道,周圍的光線開始黯淡閃爍,羅盤的指針分裂成數個指針指向四周。指針前端所指之處,破舊的衣物被看不見的物體撐成不同形狀——有些像是罩在頭上露出像是牛角的形狀,有些是異常巨大、畸形的手套或鞋子。這些罩袍不仔細看會以為是哲夫的袍子,直到我走近看才發現,他們上頭繡著的幾何圖是「泉后之淚」。
『憐子嗎?這可不太妙。』我心想,『這個地方很明顯地跟我之前去過的地方很不同,傳說殺害泉后的就是他們呀。』
不對,我也不能確定過去這些經歷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事物,我沒必要慌張吧?就像我那不再親密的母親說過的,我能有那些感知一切都是摘取博巍堤樹皮當焚香的結果,真正的神諭並不需要倚靠任何事物。可是,我在不焚香時,也曾非自願造訪聖靈的所在,我們一般人跟泉后或是磐帝不都是聖靈的寵兒,為何他們能獨佔祂們,我們一般人連與神祇的溝通也不行?
我思考陷入混亂,自我質疑與泉后被謀殺的謠言細節使我腦袋抽痛。在此同時,我手中的羅盤指針「咔!」的一聲合併回單一指向,瞬間四周的光源強閃一陣爆開,奪去我的視力,眼前徒留下指針前披著歪斜支架的斗篷殘影。
空間往前的速度感抽空、消失,一股強勁的力道撞上我的背,像是湍急的河流將我沖走。明明在這空間中沒有水,卻讓我如溺水般無法好好呼吸,直到我胡亂揮舞的四肢帶我衝出不具型體的水面。
我抬起頭呼出第一口氣,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遠處有個微弱的燭光,順著光源方向,我攀上岸,或是崖,因為我完全沒有濕,好像剛剛的感受只是場幻覺,我掉進去的地方是個地洞,而不是水裡。
經歷過剛剛的一切,我依順著本能朝光明處行走,隨著愈來愈接近,我才發現這些光是由數十個小光點組成,而這些小光點圍繞著一幅代表泉后的幾何圖形。正當我身浸在這些光點中為眼前的景緻驚詫,我身側有了騷動,指引我前進的鑰匙羅盤劇烈的擺動指針,像是不斷被逼入角落的小動物拼命逃竄。我搖動羅盤,希望它能恢復正常,指針卻巍巍顫顫的轉向泉后的神聖幾何,硬生生剝離出另一個指針指向我。
此時,我的背側被狠狠刺了一刀。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我忍不住放聲大叫。
「女士!妳還好嗎?」
客人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才驚覺我從椅子跌落地面,微麻的聲帶提醒我剛真的尖叫出來,身側徒留撞擊地面的餘感。對於自己的失態,我撇開低下頭,意外看到這名客人與小腿差不多長的大腳、與手指一樣被撐出奇怪形狀的鞋頭。
即使我回來現世,我的心神依然還在異域,想著那些包圍我的光點,與繡有「泉后之淚」的袍子。過去我曾假裝篤定的說那個不斷走走停停的空間就是聖靈肚腹,可是現在我再也不確定那些幻象是什麼。
「你所尋找之人已經離開聖靈的肚腹了,很抱歉我幫不上你任何忙,他應該已經轉生了。」
這些謊言順暢無礙的自我口中流出,就像是我對農作收成的預言,一切都是憑著直覺讓無心的話成為預示。我想我再也無法進入那個地方了。
送客人出門後,我將所有博巍堤樹皮搗碎丟入水中,並摻加石灰攪拌,過幾天後,我會將它投入海中銷毀。跟我最親近的白底花貓朝我腳邊蹭來,望著客人曾坐過的地方向我低語了一聲。
我抱起他輕蹭他的後腦:「是呀,憐子不可能轉世的,他們擁有兩個物種的靈魂,再次轉世只會將他們分離,他們不再是同一個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