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7日 星期五

憐子03




「喂!貓頭鷹!貓頭鷹學徒!」
宏亮粗啞的叫聲從小睿彼身下的地面傳來,恍惚中睡著的他睜開眼,憐院書堂的灰石穹頂被滲著光的掌型樹葉叢取代,承載他的不再是自己抄寫檯前結實的木椅,而是比他身形大一點的樹枝。他抽動了下手指,指尖上乾涸的墨彩牽扯著他皮膚,他才想起來自己偷跑出書堂,爬上憐院最高的樹上午睡。
昨晚貓頭鷹血統作祟的他再次閱讀《磐經》直至天明。隨著他逐漸成長,他不再行完燼拜後就坐在憐院大門口的階梯上等待泉后的出現,也不再入夜後的省拜流連於門口的廳堂,直至牛婦與門口的守衛驅趕他。泉后與他的相處也從一頓飯逐漸變成日常的幾句問候,最後變成每年他開眼誕辰日的禮物。漫漫長夜不會為他帶來希望之人,而像是失去目標的旅人越走越慢,於是他在夜晚點起燈,翻閱記載聖靈教各項戒律與歷史的《磐經》直至燈油燃盡。
習慣就寢前巡視憐院的老睿彼觀察小睿彼數日,他才上前問小睿彼《磐經》中聖靈的訓誡,這才發現支吾其詞的小睿彼並不識字,他所能回答出的答案多是書中的插圖展示的片段,與每日五拜時唱經塔歌頌的內容。縱使這樣閱讀很緩慢、不一定能夠正確得到書中內容,但這不礙於小睿彼將自己壓在《磐經》上試圖閱讀這件事。
見小睿彼對《磐經》的興趣如此深厚,老睿彼便將他收為跟後學生。雖然他不是老睿彼唯一的學徒,卻是暮年的老睿彼最後一名學生。鑑於伊什宕布的傳統,名字是聖靈祝福的象徵,混血的憐子未能擁有祝福也不可配有名字,貓頭鷹學徒一稱便成了小睿彼第一個正式的稱呼,而雕鴞一名即隨著泉后的遠離深埋進記憶的深處。
學徒身份使小睿彼在書院獲得一張專屬的抄寫檯。在白天眾人工作、學習時,他的抄寫檯淹滿抄寫歷任泉后事蹟的紙張與仿繪,但就是不見他坐在桌前與其他人一起進修。所有人都找不太到小睿彼,除了跟他較熟,抑或是說主動糾纏他的烏鴉學徒知道,在憐院中最高的櫟樹上可以找到小睿彼。
「貓頭鷹,磐宮正在舉辦磐妃兒子的命名儀式,你要不要一起去?很盛大而且有很多吃的喔!」
樹底下,烏鴉學徒張著他的烏鴉鳥喙喧嘩。小睿彼順了順耳羽,連帶著沙塵撢掉烏鴉學徒的聲音,但這隻烏鴉就是不放棄,重複叫喊著他,甚至啄樹幹發出聲響,企圖引起他的注意。
「平常吃的還不夠嗎?又不是聖靈把沙漠變回允諾的雨水之地,吵死了。」
小睿彼坐起身制止烏鴉學徒製造聲響。眼見路過的群眾開始注意到這邊,不想體驗訓誡棍打在身上的疼痛,小睿彼只好嘆口氣,跳下樹跟聒噪的烏鴉學徒走。
小睿彼跟烏鴉兩人擠在磐宮聖靈殿外的階梯上,跟著前頭先到的人排在發放食物的行列裡。經過一整天初夏日光的照射,石鋪的地面冉升裊裊熱氣,貼附在人們因汗水濕黏的腿上。
正式的命名儀式結束後,多數人受不了天氣的高溫,褪下獸皮,改以體積較小、全身皆可散熱的人類姿態走動,剩下少數身覆涼爽鱗甲的爬蟲類獸人與堅持正式場合要維持聖靈祝福的老派人士還保留著半獸半人之姿。
小睿彼抬起靴子磨蹭長褲下小腿,每到這種悶熱的季節,他恨不得拔去他一身的鳥羽,然而這些鳥羽卻可在數週內加倍長齊,這期間他還得忍受羽毛生長的搔癢,他也只能作罷遙望遠方。
夕陽照得整座城市如火般燒紅,各個房舍拖著慵懶的長影,唯有由黑石建成的雄偉磐宮吸收全部色彩沈穩的坐在都市中央,圍繞在它周遭的影子像他屈身鞠躬散落在身後的衣襬。小睿彼再轉頭看向磐宮的相對位置,純白泉宮座落在彼方,接納夕陽的顏色在背後映出和煦的紅褐,卻因為逆光宛如掛上一層黑紗。
聖靈殿廣場開始燃起照明的火把,小睿彼與烏鴉學徒才排到食物檯前。烏鴉學徒一從侍者手中接到麵包,就迫不及待地將它塞進胃裡,肥羊的肉汁與番茄的酸甜香氣瞬間滿溢出他的鳥喙。食物的香氣與祭祀用的焚香在廣場四周飄盪,小睿彼對這些無所動,像是吃著平常的硬麵包那般啃著手中的美食、等待時間慢慢過去。
對磐帝兒子的祝福與儀式的莊嚴在人們口耳間流動,這些語彙中不乏有對今日主持儀式的泉后讚美與崇敬。小睿彼跟隨這些話語,讓視線跳躍於說話人肩頭,他的眼觸及聖靈殿的大窗,主祭檯前褐紅色的長髮吸引到他的注意,他優雅的泉后正與磐室貴族們交談。
小睿彼立刻將食物塞給烏鴉學徒,穿越人群、推開其他站在窗前的民眾、趴上琉璃窗,然而他尚未穩住腳步泉后就已轉身,磐室貴族身覆鱗片的高大身影跟隨在她身後遮蔽小睿彼的視線。他抬起手臂摩擦玻璃,油脂與污漬被拭去的同時,老睿彼出現在泉后前方,所有跟在泉后身邊的貴族紛紛散去。
老睿彼與泉后交談數句,他招手指示身後與小睿彼同為學徒的憐子過來。泉后頷首微笑說了幾句話,露出袖紗下的手指點過學徒的額項。
異鄉的催眠曲伴隨著複雜情感與回憶,在前額如被手指輕點過的搔癢感在腦中炸裂。他嘗試過在無人清醒的失眠夜唱出那曲調,但不論怎麼努力回想,都無法唱出非母語的歌詞,只能哼唱重複迴旋片段的旋律。
帶著思慕,小睿彼攀爬高樹,一次次摔落地面,待他記起所有教訓突破樹冠俯視整個伊什宕布,他人類的雙眼無法一眼看清所有細節,更無法透過泉宮窗戶窺視泉后一面,海洋的鹹味與記憶中泉后懷中的氣味,他再也區分不出兩者的差別。
『你畫出來的泉后眼神不對,她該像神一般莊嚴、慈愛,而不是像尋常的母親溫柔脆弱。』
半人馬導師老睿彼的人類雙眼鞭策著他修正,他仍然義無反顧的畫著那雙眼,他只想畫他曾接觸過的那雙眼,而不是誦經塔讚頌的偉大。純血獸人轉換的人類雙目依然有著獸性,憐子天生的動物雙眼卻能透露出人性,同樣都是眼神,為什麼每雙眼都如此的不同?
小睿彼手掌直往窗用力拍下,實際的觸感與手的痛感使記憶的洪流快速退去,四周擠在窗邊窺探儀式的人們被嚇到紛紛退開,疑惑與不安的眼神環伺著他、擴散。人群後方,侍衛開始騷動,帶著幾位士兵朝睿彼過去,看著這一切事情發生的烏鴉學徒從驚嚇中清醒,在侍衛到來前一把抓住睿彼,混入人群中逃離。
事後幾日的午後,又偷閒的烏鴉學徒到憐院最高的樹下找他,順道想問他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做。烏鴉學徒尋過每一根樹幹與葉子卻意外找不到小睿彼的蹤影,他去敲他的房門也空無回應,正當他放棄、返回謄寫室時,他發現小睿彼正坐在自己的抄寫檯上,埋首在各式經卷中,腳旁抄寫、思辨筆記堆成一座丘,不管他怎麼煩他,甚至去啄他,小睿彼也只是推開烏鴉的嘴巴,繼續忙他的。
烏鴉學徒隨手撿起埋沒在文字紙中的圖畫,上頭的泉后畫像一如經典中所畫的那樣,端莊高雅。




2018年7月20日 星期五

憐子02




『孩子,你要知道,泉后以至高宗教信仰的身分保護我們,我們才得以在她保護翼下與純血平起平坐,就算我們天生比他們弱勢,我們也要竭盡所能保護這位尊貴的人物。』
「保護自己母親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攀上布滿青苔的山坡,睿彼不經意回應昨夜夢中的對談,老睿彼彷彿對他搖搖頭,無奈的再次糾正他的話。
『你的鳥禽血統呀,要稱呼她泉后。』
夜晚的寒冷潛入林間穿梭,陽光籠罩在樹頂,逐漸升高的熱度被層層樹冠裁成一道道的光,來不及隱匿的寒被蒸成水氣,附著在睿彼臉上的細羽掙扎,潮濕的觸感觸動他另一則回憶。
每當這回憶湧現,他最先想起的就是水,不斷反覆灌進他鼻腔的河水。光影上下浮動交錯在睿彼未能張開的眼中,湍急的水流與其他孩童的嗆咳和尖叫聲包圍著他。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每當他回想起這段回憶時,只想的到快速交錯的光影、氣味、冷熱,等待一段平穩的灰色雜點記憶過後,他便在泉后褐紅的雙眼中看見自己。
據他人轉述,當時有一批剛出生的憐子被丟進磐泉河的上游,順著高峻山勢奔流而下,等到泉宮的侍者在河面發現殘破的竹籃時,多數禁忌之子已死去,再次回到暫別的聖靈肚腹中。在這場慘劇中倖存的小睿彼雙眼緊閉,即使躺在溫暖的被窩,還是乳婦的懷裡進食,他都不肯睜開眼,身子老是縮的小小的,彷彿還在那場劫難中未脫離,直到泉后抱起他。
「孩子你醒了?」
女子一頭紅褐色頭髮在陽光下閃耀,光芒亮而不刺眼,就像她臉上的笑容,溫暖和煦。泉后的懷抱驅走他內心最後一口嗆水,那時小睿彼才真正降生於世,咯咯笑出聲,張開雙臂迎向泉后。
「泉后,哪個孩子如此深得妳心?」偕同泉后來的老睿彼,巡完這其他孩子的狀況來到她身邊,看到泉后懷中的孩子就是那名遲遲不肯睜眼的鵰鴞:「這孩子跟您真有緣。」
老睿彼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看著小睿彼與泉后沈溺在彼此的嘻笑中。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帶泉后探視他們營救的孤兒,卻是泉后第一次主動與孩童互動。向來只遠觀而不接觸孩子們的她,首次抱起嬰兒,臉龐冰冷的優雅隨著她哄抱孩子的動作化為人母的溫柔。
少女時期喝下絕育茶換取現在尊貴身份的她,看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性肚子一個接著一個隆起,她不禁開始撫摸自己平坦的下腹,幻想承載著孩子的重量。她萎縮的子宮依然空蕩,卻日漸誘發出她的母性,讓私下迴避與孩童接觸的泉后愛上臂彎中有小睿彼的體溫,不管多繁忙的日子都會抽空往憐院去,只為將他擁入懷中。
照顧小睿彼這項工作讓牛婦們傷透腦筋,每當她們將他抱離泉后,他那雙人類的琥珀色雙眼便盈滿淚水,未開眼前所受到的苦難攀上他的喉頭嚎啕大哭,四肢防禦似地瘋狂揮舞,打掉任何接近他的事物,因此實際進到他胃袋裡的食物,就只有些許滑入咽喉中的奶水。牛婦無法餵食他,或幫他換下髒掉的衣物,將一切看在眼底的老睿彼指示牛婦,如果這個孩子要為了任性賠上他的性命,那也罷了。牛婦出於慈悲為懷的本性,拒絕放棄,擠出自己的乳汁改以較粗暴的方式灌食小睿彼。
看著牛婦必須強壓住小睿彼四肢才能換下撒滿乳汁的衣物,泉后覺得心頭有什麼搔癢啃蝕著她,她將小睿彼重新抱在懷中,拿起哺乳匙緩慢的將乳汁送往他平靜下來的小嘴,不畏懼他身上的髒污弄髒她珍貴的顓梭絹袍。
一日復一日照顧孩子的勞務在泉后細白的手磨出硬皮,她卻樂此不疲的戳磨這新奇的硬繭,與小憩的牛婦們共坐,聽著她們分享自己手上每個瑕疵的來歷。老睿彼聽著她像尋常婦女般談笑,深覺照顧孩子這項工作不符合泉后高貴的地位,她的雙手不該沾染上孩子的污穢,應該潔淨的像自枯石湧出的泉水,才可尋出每世轉生於尋常人家的磐帝。自此之後當泉后要去找小睿彼時,他便以各式理由阻止她,讓她盡可能的遠離憐子們居住的憐院與小睿彼,然而他終究無法阻止泉后對孩子的思念。
每夜伊什宕布右岸吹來的沙漠之風拂過她面海的寢室時,小睿彼被抱離懷中的哭聲便會在她的耳中響起,驅使她買通身旁老睿彼的眼線,躲避他的阻撓,竊自溜進憐院,將小睿彼抱在從未產過奶水的乳房旁。
「就叫你……雕鴞吧。」泉后輕哼起幼時母親哄她入眠的曲調,手指劃過小睿彼額前,輕點眉心上。




2018年7月19日 星期四

憐子01




睿彼睜開眼,額前凌亂的瀏海將光切割成細碎,斜映在牆上刻鐘的底部。經常讓他深夜陷入思緒中的夜行性動物血統退去,然而他身上另一半的人類血統並未使他清醒,沉重的疲倦與濃厚的睡意壓得他無法動彈,但他知道,他必須起身。
昨日近午時,幫忙打掃的羊婦告訴睿彼,人類少女的床單出現大片濕紅的經血。依照伊什宕布原本的傳統,應有一場盛大空前的宴會,為缺主的珠白泉宮注入一股活力。這個宴會中的儀式應該被各式各樣興奮的眼神簇擁,即將繼承泉后的少女在眾人面前服下絕育茶,表示她摒棄生育能力與人類的身分,全心全意的奉獻給獸人的至高神──戰爭聖靈。迫於現下局勢,只好一切從簡,窩藏於擁擠坡地的平房,看不見泉宮白穹頂閃耀光輝的地底下。
招呼羊婦端來盥洗的清水,睿彼沾濕有著猛禽利爪的十指,細細拍撫長在皮膚表面的鳥羽,再以木梳將糾結的羽毛解開。半人半獸的他無法隨意改變形體,就像幫忙他的羊婦,捧著水盆的她有著人類的姿態,裙子底下卻是兩條腿羊腿,在缺乏前肢的輔助下,本該蹬跳的大腿走起路來一斜一拐的,每當身體傾斜,她的重心便像跳舞似的旋身,雙臂中的水未濺出一滴,而是在盆緣搖擺規律的浪。
他的生活區域內都是這樣的混血生命,半人半獸,半獸半鳥,半魚半禽,他們無從選擇只能順從,就像他們無法像純血獸人一樣隨意變換身體,每個人一生下來就帶著混血特徵,人身羊腿,獅頭鹿角等等。外頭純血獸人們叫他們「憐子」,不過那是擁有「血譽」一稱的泉后在名譽堂上砍下羞辱者的舌頭時達到的默契,往後那些不入耳的稱呼潛入地下,流竄於不見光的喉舌間。
『來,我的小鵰鴞……』
眼一閉一闔夢迴之際,一名再熟悉不過卻無法立刻想起是誰的女性聲響在睿彼腦中如漣漪般擴響。自從他離開泉宮,再也沒人用他身上的鳥禽血統稱呼他。他並未因腦海裡的聲音停下動作,熟練的避開指尖銳利的鷹爪調整頭上最長的耳羽,使它服貼於頭上,接著拉起兜帽遮蓋住整身羽毛。
他看向牆壁的壁鐘,日照尚未攀升到牆上第一個刻度,夜晚的寒氣剛凝結在樹冠頂層的葉子上,還來的及出門採絕育茶的藥材。以他憐子導師——「睿彼」的身分,他大可讓其他人準備好所有事情,自己只要像歷任睿彼將煮好的絕育茶端給年幼的泉后就好,但是他並不想如此。
幾經苦勸卻絲毫阻止不了他的羊婦只好送他出門,但門卻硬生生撞上倚靠在門框上的乞丐,嚇到羊婦整個人往後跳了一步,下意識抓起門旁的掃把。
「別趕他們,他們都是聖靈的子民,拿點東西給他們吃吧。」
「大人,您就是這麼好心,他們才會吃定您死賴在這邊不走,這不是辦法。」羊婦放下掃把,嘴上雖然繼續咕噥著,但還是拿出剛烤好的麵包塞進他們手裡。這些襤褸赤身的乞丐舉起雙手,在額前比出塔型手勢給予貴人祝福,接過麵包後散入街巷中。